吴才茂|《清承明制》的“世俗密码”:一部非典型制度史的雄心与柔情

《清承明制:明清国家治理与社会变迁》,陈宝良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大学问,2025年2月出版,467页,98.00元

清承明制,向来是明清史研究的经典命题之一。王朝鼎革之际的制度延续,常被简化为官僚体系或法典的照搬(谈迁《北游录》),而社会肌理中更深层的承袭与变动,则往往湮没于宏大叙事之下。陈宝良教授的新著《清承明制:明清国家治理与社会变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以下简称《清承明制》),恰似一柄精巧的柳叶刀,以三十多年的持续研究功力,三编十二章共四十万字的规模,剖开了这一经典命题的厚重表皮,将显微镜对准明清社会不同的“毛细管”,幕府、镖局、会馆、帮派、塾师、清客、帮闲、僧人、尼姑以及芸芸众生,这些看似边缘的群体及其衍生出来的制度,成为理解清承明制中的世俗密码。陈教授素以阅读广博饮誉学界,其治史风格兼具考据派的严谨与叙事派的灵动,擅长从文集、笔记、日记乃至文学作品中打捞信息碎片,以其深厚的明史功底驾驭全局,再以社会史与文化史的针线,将其缝缀成一幅鲜活的全景图(见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清承明制》亦不例外,既有对“幕府人事”“镖局起源”“会馆起源”“天地会渊源”的开创性和颠覆性考证,又有对“阴司诉讼”“清客帮闲”“禅武侠僧”“花禅娼尼”的文学化解读,更以世俗化为轴,串联起国家治理的理性化、社会组织的复杂化与个体生活的欲望化。若说传统制度史构建了骨架的话,《清承明制》则为明清社会补足了血肉与魂魄。另外,由于《清承明制》每一章的标题不仅文雅得体,美学色彩也非常明显,使我不自觉地沉浸在这种文学化的浪漫叙事之中,随之而走进这本书的历史现场,去探寻清承明制的历史真谛。

世俗化的双面绣:国家治理的理性与荒诞

首先,让我们走进上编国家治理,这四章截取了明清帝国治理的两大层面:一是国家治理中的信息系统,二是国家治理中的法治系统。按照传统制度史的写法,这两大系统的核心应集中于帝国信息网络的构建、密折制度的执行、法律运行及其条文之变化等层面。然而,该书完全跳出了这种传统研究的窠臼,以社会史和文化史为视角,从国家治理的世俗化层面切入,核心讨论了访察体制和信息传播、好讼社会和阴司诉讼这两组互为表里的运行机制。

明清时期的访察体制,堪称地方治理的双刃剑,表面上是朝廷监控地方、体察民情的利器,暗地里却成了贪腐横行的遮羞布。这套体制分为两大主线:一是官治,通过吏部、都察院层层考核官员,用“访单”(12页)给地方官打分;二是民治,由巡抚、巡按御史微服私访,号称要“博采群情、广求民瘼”(20页),但他们的“考语”往往真假参半。更讽刺的是,地方官的好评,竟掌握在“窝访”“访行”之手,这些无赖奸民一边收钱“删帖”,一边捏造罪名,把访察体制玩弄于掌股之上(40页)。作者指出,“贤者举之,庸劣者刺之”的理想(18页),最终沦为“进士优先,举人靠边”的出身歧视(27页)。说到底,访察体制的崩塌,暴露了明清官僚系统的致命伤,制度再精巧,也敌不过人性的贪婪。正如作者指出:治法还需治人(43页),但现实却是“有治人,无治法”(15页)。当权力成了生意,访察成了敛财工具,最好的政策也只能沦为纸上谈兵。不过,作者也留了一丝希望,像祁彪佳、张慎言、秦世祯、李森先这样的“铁面巡按”,曾用雷霆手段整顿吏治,证明只要用人得当,制度仍有回春之力(44页)

若说官方试图用访察体制垄断真相的话,那么民间谣言则是对真相不明的反击。第二章生动地展现了谣言如何成为民间舆论的暗流。作者从浩繁史料中钩沉出“选秀女”谣传这一经典案例,每逢朝廷点选宫女的风声乍起,民间便上演“鸳鸯错配”的荒诞剧,从元代“采童男女”(51页)到清代“满汉联姻”(58页),百姓闻风丧胆,仓促成婚,甚至寡妇连夜改嫁,锡工睡眼惺忪被拖去拜堂(53页),滑稽中透出辛酸。这些谣传如同病毒般蔓延,不仅因官方言路及信息传播不畅(71页),更因市井“喜讹尚怪”的文化土壤(73页),三姑六婆传闲话、老鹅头造声势(77页)……简直是官宦与愚民百姓上下其手(88页),制造古代版的“热搜”。谣言不仅是愚民的狂欢,更是权力博弈的“软刀子”,东林党争中的政治诽谤(67页)、白莲教借流言煽动叛乱(64页),甚至世家子弟因“倭寇谣言”卷入大狱(63页),皆暴露出谣言的双刃性,既挑战官方权威,又沦为权力倾轧的工具。书中以鲜活案例与多维分析,揭示谣言不仅是民间恐慌的放大器,更是底层表达焦虑、对抗不确定性的另类话语权。因此,只有朝廷与地方、官与民甚至上与下之间的信息渠道通畅,方可讹言、谣传不兴(85页)

不仅明清访察体制、信息畅通操弄于形形色色的无赖手里,诉讼世界更是把明清这种“横逆”社会(128页)的特征揭露无遗。尽管儒家知识人追求一种“无讼”的理想境界,现实状况却是一个“好讼”的世界。作者不仅列出诸如袁钧所言“今有父在,而兄弟交争,至于经官者”的基层实录(108页),更将丁日昌“江北好讼图”(93页)与潘月山“讼棍教唆论”(104页)并置,如同给诉讼社会架起了多棱镜,福建泉州从“佛国”沦为“日收百状”的诉讼工厂,绍兴的刀笔吏把法律条文玩成了“文字游戏”(102页),江西“讼油子”甚至发展出职业化讼师群体(94页)……这些鲜活案例和“好讼”社会的诸面相,被串联成“诉讼内卷生态链”,直指商业化浪潮下“礼教秩序”的沦丧(128页)。面对这场全民告状运动,明清官员祭出“息讼”三板斧:家族调解、道德感化、快速结案。陆陇其化身情感调解员,让兄弟跪在太阳底下和好(123页);汪辉祖的“断案不如息案”哲学,主张用亲情牌代替法槌(124页)。但这些操作治标不治本。最终,这场无讼与好讼的拉锯战,成了传统伦理与近代转型中利益博弈的缩影。不过,换一个角度,这种好讼之风的流行,正好符合“讼”的原始精神,通过“讼”这一程序而“攻乎不公者”,亦即对现实社会不公正现象的一种反抗(130页)

若这种反抗得不到世间的公正对待,那就转向阴曹地府,那里有东岳天齐大王、阎王、城隍等处可诉。最闻名于世者,当然莫过于包青天“日则判阳,夜则判阴”(151页)。人们给予了忠臣、清官死后成神的设定,苏州城的城隍神,从汤斌、陈宏谋、吴坛继、顾光祖到陈鹤(136页),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种清官“永动机”想象,本质是百姓对现实法律公正丧失的绝望补偿,也是从“人治”向“神治”的转变历程(139页)。城隍、关神、海神乃至祈梦、喊冤,轮番登场,无非是要建立一个“天道”与“人心”互补、“无人怨之业,并消天谴”的均平社会(182页)。不过,地府也非净土,牛头马面照样收黑钱,地藏王侍卫接客也要“门包”(157页),简直把阳间官场潜规则搬到阎罗殿。作者进一步点破了“因果报应”的隐藏功能,当法律沦为橡皮图章,百姓只能把诉单寄给鬼神。烧纸钱贿赂阎王、赌咒发誓求雷劈恶人(144页),看似荒诞,实则是弱者反抗的最后武器。因此,这种“阴阳互补”的小说叙事,既缓解了民众对司法不公的焦虑,又反衬出世俗法律体系的局限。明清社会的法治理想,似乎不在庙堂而在江湖,不在法典而在话本。

草根制度的逆袭:江湖如何重塑庙堂

当我们来到中编,作者给出了制度渊源的标签,按照传统明清制度史的研究取径,照理应是政治、经济、法律等“正统”制度史的内容。本书则另辟蹊径,主要集中在“江湖”层面的制度创新,截取了兴起于明而勃盛于清的幕府、镖局、会馆、秘密社会等四个代表了明清时期最具社会张力的组织,考镜源流,穷究底蕴,成为最具颠覆性和创新性的部分。

明清官场有句俗语:“无幕不成衙”或“无绍不成衙”,讲的是幕府人事在政务运作中的重要作用。第五章首先考辨幕府概念的源流,指出其从军事帷帐演化为地方衙署的轨迹,揭示了明代总督、巡抚因缺乏法定属官而私聘幕宾的制度诱因。进而论证幕宾、幕友、师爷、相公、先生这些幕宾群体,通过承担刑名、钱谷、书启等核心政务,他们不是督抚,却能主持文稿、誊写削稿(218页);他们不是将军,却能参赞军事、畅晓谋略;他们不是学使考官,却能充当阅卷、定人高中(220页)。更为世人所知者,他们通过私相授受的“刑名秘本”与“钱谷要诀”,垄断了地方政府的核心业务,他们不是县令,却能决定判词、掌握税赋,成为地方政府的操纵者(224页)。值得注意的是,书中对“主幕关系”的双重性分析颇具洞见,幕宾虽以“宾师”自居,实则受制于“东翁”权力网络,其“佐治检吏”职能既是对胥吏权力系统的制衡,又成为官僚体系隐性扩张的载体(226页)。这种公私交织的权力运作模式,折射出明清地方治理中正式制度与非正式机制的复杂博弈。

武侠小说里的镖局,总带着江湖浪漫,历史中的镖局,其实也非常精彩。第六章从浩繁史料中抽丝剥茧,提出镖局起源于军事系统的标兵和商业领域的标客,这一观点犹如打通任督二脉,将武侠文化中的镖局传奇还原为真实历史。更精彩的是对标客的词源学解谜,从贩运松江标布的商客,到竖红标护赀的镖客,一词多义的嬗变暗含经济与武力的合流(251页)。作者进一步用杨嗣昌奏疏、吴甡护敕印等案例,佐证标兵职能向民间护卫的自然延伸(248页),这标志着社会治理从“垂直控制”转向“横向协作”,而这一转变的背后推手,正是商业资本的世俗欲望。当然,作者并未止步于史实考据,更以社会学视角剖析镖局文化,镖车插旗走镖的“妥协艺术”,虽被日本学者桑原隲藏视为中国人“国民性”的缩影(267页),实则暗合“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的生存智慧。值得玩味的是,书中将镖局与票号并置讨论,揭示明清经济生态的暗线,当标客扛起红标穿州过府时,山西票商已在酝酿金融革命。这种“武装押运”与“银票汇兑”的时空交错,正是传统社会向近代转型的生动侧写。

说完镖局的精彩,会馆又从帝舜时代的迷雾中走了出来。第七章开篇即抛出会馆兼具地缘与业缘的双重基因,既像老乡抱团的“同乡会”,又似商人合谋的行业“俱乐部”。作者以侦探般的笔触,从传说与史实两条线索溯源:传说中将会馆的“族谱”上溯至帝舜时代(269页),甚至搬出“盲人会”保存有汉高祖时所定章程的趣闻(270页);而史实则以汉代“郡邸”作为官方驻京办的雏形,却又犀利点破其官设非民办的本质,与民间会馆的草根属性划清界限(271页)。真正的会馆,与元末明初直至明中叶广泛兴起的“文会馆”“经馆”“讲学会馆”“公馆”“试馆”“同善会馆”有密切关系,特别是“试馆”与同乡会馆有着直接渊源(274页),并得出同乡会馆最早出现在明永乐年间,而非嘉靖三十九年的定谳(287页)。嘉靖、万历年间,会馆迎来勃兴时代,北京的歙县会馆、福清会馆、莆田会馆、青阳会馆、延陵会馆如雨后春笋,功能也从“文人雅集”转向同乡互助加科举“后勤”,甚至出现“不得寄存货物”的傲娇馆规(295页),生怕铜臭味玷污了斯文地。最精彩的当数会馆的“变形记”,名称百花齐放:“三皇殿”实为药材行帮公所,“鲁班阁”实则工匠集合之所,“孙祖阁”又为鞋业公所,“五聚堂”里梨园弟子祭唐玄宗,堪称行业祖师爷的神仙打架现场。另外,作者也点出了会馆从北京向上海、汉口迁移的“资本南下”现象(297页),或与通商口岸崛起相关联,至于晚清列强经济侵略与会馆转型的暗线,则未完待续。

这种暗线,在秘密社会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秘密社会因其隐蔽性、秘密性和极为突出的政治色彩,其历史更加扑朔迷离。第八章揭开天地会起源的迷雾,作者剑走偏锋,挑战主流“乾隆起源说”,通过对天地会文化渊源和文化符号两套系统的精彩解读(323页),提出天地会实为明代秘密社会的嫡传血脉,并将万历七年“天地三阳会”定为创设标志,得出天地会起源于弘阳教的结论(355页)。在探讨天地会的过程中,顺势勾勒出明清江湖的众生相,从横行运河的“喇唬帮”到专事斗殴的“打行青手”,从私盐贩子结盟的“长布衫”到乞丐结党的“茶会”,从罗教到青帮,从啯噜到哥老会,俨然一幅“清明上河图”的黑道版本。这些横行江湖的各式教门会党,实则有深厚的社会土壤与文化土壤,土地兼并催生游民大军,漕运码头孕育江湖文化,市井小说《三国》《水浒》成为反叛者的行动指南。这些分析跳出传统帮会史研究的窠臼,将秘密社会置于经济、文化、军事的立体网络中,当官方无法保障权益,底层民众便以虚拟血缘重建秩序。因此,秘密社会并非反体制的怪兽,而是世俗化进程中“制度替代”的产物。末尾留下开放式结局,承认万历以后至清乾隆中期以前天地会活动断层难考(355页),转而引用陈旭麓先生“档案可以证明已载的事情,但不能排斥已经出现而未载的内容”,为后续研究埋下“彩蛋”,相信天地会传说阶段的历史,终究会被破译(356页)

边缘人的独白:被历史噤声的主角

当我们走到下编社会群体时,并不是帝王将相,也不是闪耀明星,而是一些生存于社会的边缘群体,除了塾师、僧人、尼姑外,还有众多“无籍之徒”(见陈宝良《无籍之徒:中国流氓的变迁》),他们正是新史学倡导史学眼光向下所要研究的绝佳群体。

陈宝良《无籍之徒:中国流氓的变迁》

第九章开篇便抛出“穷不读书,富不教书”的民谚(360页),将塾师定义为科举制度下的“教育民工”。篇中“穷”“苦”二字贯穿始终,塾师年收入多在三十两白银以下,不及京城八口之家的温饱线(368页),这逼得他们兼职堪舆、写春联、当婚庆司仪,堪称斜杠教师的“鼻祖”(367页)。而束脩拖欠维权记载更是精彩,从“亲去门前要束脩”,到清末田石生因欠薪闹上总督衙门(367页),活脱脱一部“民工”讨薪血泪史。更有甚者,还要面临“舌根无地口无粮”而“沿街求弟子”的失馆风险(368页)。而对塾师形象崩塌史的剖析,尤其讽刺,从尊称“先生”沦落为“学匠”“教书匠”(372页),再到笑话中的“鼠先生”“狗教师”(375页),堪称古代知识分子的“社死”现场。这种形象崩塌实为因科举而使师生关系异化的恶果,学生追捧“保举之师”如亲爹,却对启蒙恩师弃若敝屣(377页)。塾师用微薄薪资点亮蒙童的智慧烛火,却在历史长河中活成了冷笑话里的丑角。这种反差,是传统社会知识阶层结构性困境的生动注脚。文中最后温情提示,在塾师全员“恶人”的叙事中,这般“清正如松柏”的塾师,恰如清流闪现,他们安贫乐道、克己育人,证明师道尊严尚未全然泯灭。不仅如此,作者还指出,塾师群体对普及教育、提高明清教育整体水平和识字率功不可没,为这群教育界的“无名英雄”正名(378页)

塾师之外,还有一群披着斯文外衣的“寄生虫”,这些被称为“清客”“帮闲”的无赖知识人,既是科举制度下的失意者,也是城市消费文化的产物。他们游走于官宦富户之间,或卖弄诗画附庸风雅,或陪酒狎妓凑趣取乐,虽顶着文人头衔,却成了道德模糊的职业闲人。当士大夫还在纠结“义利之辨”时,他们已用生存智慧解构了千年道统。作者巧妙串联起历史与文学的双重叙事,既有对“篾片”(380页)“老白赏”(381页)一类俚俗别称之考证,让人忍俊不禁,又穿插如女帮闲吴卖婆以色谋财等鲜活案例(386页),将这群无赖知识人的生存伎俩与堕落轨迹展现得淋漓尽致。作者高明之处在于,并未将清客、帮闲简单视为道德批判的靶子,而是将其嵌入更宏大的社会转型图景中剖析。商业化、城市化浪潮催生的城市娱乐需求,科举制壅塞导致的士人过剩,共同孕育了这一群体的畸形繁荣(397页)。他们得志时,就想充当豪杰丈夫,失意时,则只能算是个臭局小人(399页)

豪杰丈夫,自然不属于“清客”“帮闲”之流,而明清侠僧的出现,则为中国侠客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第十一章让我们看到光头僧袍下竟藏着一颗颗躁动的侠客之心。这场佛教世俗化与侠客化的双重变奏,简直比武侠小说还要精彩,世俗化的“恶”与侠客化的“义”交织在一起。书中那场“石灰殿混战”堪称行为艺术,段七借暗夜飞梁的轻功戏耍三十武僧,将禅宗的机锋妙悟化作武学智慧(411页)。这种“武中带禅”的暴力美学,让佛寺成了江湖与朝堂之外的第三空间。更值得称赞的是“煎海僧”的抉择,这位本可青灯古佛的武学宗师,却在国破之际率五百僧兵血战清军,用铁血丹心诠释了“杀生为护生”的佛理悖论(423页)。作者以“大小之辨”解构僧侠现象,尤见卓识。所谓侠之小者,就是恩怨分明,行侠仗义,保护忠良。所谓侠之大者,每当国难之时,挺身而出,“能执干戈以捍疆场”,也就是唯有视“王事”为“佛事”的行径,方称得上侠之大者(432页)。这种分层不仅打破了人们对僧人的刻板想象,更揭示了佛教中国化的深层逻辑,当“四大皆空”遇上“家国大义”,佛门弟子竟在入世与出世间走出第三条路,深刻反映了佛教思想与儒家忠义精神的融合。尤值一提的是,这一章让学术考据颇具一些江湖气息。从俞大猷夜授少林剑经的武学传承(421页),到憨头陀酒肉穿肠的另类修行(428页),史料中的武僧群像比金庸笔下的“扫地僧”更鲜活。这种“以史证侠”的写法,不仅让佛门侠客走出话本传奇,更让我们看见,原来真实的历史,永远比虚构的江湖更精彩。这也是本书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即故事性、画面感和可读性俱佳。

与僧人相对者是尼姑,那么,这些明清时期的“优婆夷”,是否如峨眉“灭绝师太”一样?当然不是。本书最后一章让我们看清了明清佛教世俗化最荒诞的切片,原来应该清寂的尼姑庵院,竟然变成了楚馆秦楼(434页)。作者以尼庵的世俗化转型为切入点,揭示了宗教伦理与市井欲望交织的复杂图景,通过江浙、广东、山东等地尼庵的个案分析,展现了尼姑群体从“清净修行”到“花禅娼尼”的蜕变过程。江浙尼庵里的妙龄女尼们,顶着“带发修行”的幌子,把观音殿改造成了“会所”(459页);洞庭山湘公庵的阿巧“风致嫣然”(456页),广东慈云庵的“三十六花神”竟随时出应盐商之召(459页);最绝的是泰山姑子,朝圣者下山后直奔尼庵“开荤”(458页)。这种“公然为妓”的行径(459页),均指向了多维的世俗化动力:经济逻辑的渗透。如洞庭山妙庵住持“积金巨万”(453页),无锡尼庵以“山庄”之名行营利之实(457页),凸显宗教场所的资本化运作;士林文化的转型,文人通过“禅房雅集”重构身份认同,将佛门净地异化为道德越界的试验场(458页);性别与权力的共谋,被收养孤女、官宦弃妾构成娼尼主体(445页),其“自甘堕落”实为父权与佛权双重规训的结果。所有这些,大抵证明了清代士大夫的游冶趣味甚或游冶文化,明显开始发生历史性转向,随之而来者,则是佛教更趋世俗化(461页)。因此,所谓世俗化,绝非单向的宗教衰落,而是权力、资本与人性在神圣空间的动态博弈。不过,当我们在猎奇佛门“艳史”之时,事实上仍有诸多禅房深处恪守清规的木鱼声,她们“苦行终身”,过着“一炷香消两卷经”的清修生活(439页)

结语

过往史家研治明清史,似常陷入两种窠臼,要么沉溺于“鼎革断裂论”,将甲申年(1644年)渲染成“天崩地解”(黄宗羲《南雷文定·前集》)的文明断层;要么困守于“制度沿袭”说,将清代法典与明代条文逐字比对,便宣告完成“清承明制”之论证。《清承明制》另辟蹊径,以制度与社会两个层面切入,通过对各种概念起源及其演变之缜密考证,兼顾“庙堂”与“江湖”,牵引出源于明而盛于清的各种社会组织,特别是明清社会经济空前发展和人群流动,搅动着“江湖”创建了一系列的新制度。兹作一不恰当的比喻,若将黄仁宇的“大历史”比作航拍中国的话,《清承明制》的笔触则像手持照相机穿越明清街巷,镜头里少却了巍峨宫阙,更多的是幕友佐理的秘本、镖师押银的汗渍、讼师翻案的冷笑、塾师教书的辛酸、清客帮闲的谀态、侠僧禅武的血性、娼尼数钱的指尖……所有这些,或许才是“清承明制”的真相。“庙堂”里的玉玺固然重要,但真正推动社会运转的,或许是“江湖”中的算盘声与杀伐声。当然,《清承明制》最深刻的揭示,或许在于明清国家治理存在先天性的结构通病,重“国计”而轻“民生”,财政收入主要用于维系国家与政权的稳定,民生主要依靠民间自治的力量维系,导致明清民间社会组织与自治力量的蓬勃发展(456页)。这种来自民间的世俗化力量,正是推动中国近代转型的内在动力,它既是进步的,催生了职业分工、市民文化与制度创新的蓬勃发展;又是溃烂的,道德解体、权力寻租与身份焦虑如影随形。这种双重性,恰是中国近代化进程的预演。因此,作者在后记谈到了关于中国近代化历程的问题,明清两代正处于从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的过渡阶段,如何看待作为传统社会思想基础的儒家伦理,简言之,就是:一要拥抱世界,二要呈现本土化特色(466页)。本书正是从明清“烂熟期”中呈现“内在性研究”思路的典范。

陈宝良《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

此外,我还要赘言的是,陈宝良教授虽然注意史学理论新动向及其运用(见陈宝良《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但“论丛史出”才是他最看重和遵循的原则,这一特点被高寿仙教授称为“得鱼”与“忘筌”(高寿仙:《陈宝良的“得鱼”与“忘筌”》,《博览群书》2018年第九期)。《清承明制》更是把“论丛史出”发挥到了极致,特别是第二篇“制度渊源”中对幕府、镖局、会馆、天地会之起源的精彩考辨,既承继前人之旧说,又敏锐地开掘新史料、另辟蹊径地提出新见解,读之令人叹为观止。当然,辨析中也勇于承认自己偶有“疏于查考”之处,并“新加订正”(317页),这既是“认真做事”(第5页)的态度,也是将学问视为日常生活的意义所在(467页)。此正是所谓E考据及AI难以企及者。行笔至此,我想借用书中后记中的一段话来结束这篇读书笔记:“学问之事,高下不一。高之者,旨在‘闻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卑之者,视之为‘生意’,计功较利,甚或借此发家。当然,更多者,不过以此为‘生计’,穷矻终生,借此糊口。别有一类,视学问为‘生活’,日常不可或缺,一日不埋首书海,一日不伏案写作,内心即焦虑不安,顿生光阴虚度的负罪感。”身处社会、知识、观念、道德不断变化的变革时代,生意、生计与生活,不可遽作高下、是非之判,其实都是求得心安而已。一个社会的现代化或文明的程度,往往取决于观念与价值的多样性。每一个人都在复杂多变的社会中寻找自己的角色与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