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旅行,被浪漫化了太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跑步有毒,作者:跑步有毒,原文标题:《美国 Road Trip:在路上,还是走错路了?》,题图来源:作者提供

母亲来美国一个月了,每次开车出门,若路途稍远,我们在不同的公路之间快速切换,她便感慨:美国的公路太多了,能把人绕晕!

在她和许多中国人的印象中,中国的高速公路和高铁网络世界领先,足以自豪,之前我又写过美国的公路很破烂、缺乏维护云云。没想到来了之后发现,这里不仅路网密集、四通八达,且绝大多数路况极好,关键是不收费。即使是收费的高速公路," 过路费 " 也极为低廉。

在这里就不对比了,因为但凡在美国多生活一段时间,就会深深体会到两国各有其长,没有太多可比性。今天想简单写写关于美国的一个大话题:公路旅行。

" 人生总得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这句中外皆耳熟能详的广告语背后,藏着一种流行文化的信念:Road Trip(公路旅行)可以改变你的人生。困顿、压抑、怀疑一切?那就上路吧。

美国人更早地坚信这一点。

从 20 世纪初第一次横跨大陆的车轮冒险开始,Road Trip 就不只是交通手段,而是一种个人主义与探索精神的实践方式。

手工制作的恐龙,是路边几个景点之一,旨在吸引路人前往斯图尔特的木化石店,该店位于亚利桑那州霍尔布鲁克以东 17 英里处,沿着古老的 66 号公路。

1903 年,Horatio Nelson Jackson 完成了人类首次横穿美国的汽车旅行,彼时美国公路系统尚未建立,就靠着地图、修理工具和勇气,他走完了这趟史诗级旅程。

6 年后,Alice Huyler Ramsey 成为第一个完成此类旅程的女性,她的成就更像是对 " 女性能否独立上路 " 的社会性回应。

二战之后,随着中产阶级崛起、汽车普及以及州际公路系统的建设与完善,美国进入了公路旅行的 " 黄金时代 "。

整个 60 年代,驾车穿越 66 号公路就像是成年礼,也是一种象征性出逃。

格伦里奥位于德克萨斯州和新墨西哥州的边界,在 20 世纪 50 年代和 60 年代曾是旧 66 号公路上的一个热门休息站,但在 1975 年新建的 40 号州际公路绕过该镇后不久就被废弃了。

经过几十年的积淀,Road trip 不仅仅是一种交通方式或度假形式,更成为一种深植于美国国家文化肌理中的 " 人生仪式 "(rite of passage)。

这种情感的背后,隐藏着更始于建国之前的文化渴望:自由。这种对自由的执念,从独立战争,一直延伸到西进运动时期的 " 边疆精神 "(frontier spirit),也体现在 " 天命昭示 "(Manifest Destiny)这一意识形态中。

南达科他州南部密苏里河东侧山丘上的草地。

无论是青少年叛逆的逃离、成年人的自我疗愈,还是家庭间的情感重建,Road trip 在美国社会中的意义都远超 " 旅行 " 本身。尤其在青少年或成年初期,Road trip 常被视作一种告别过去、拥抱未来的成长仪式。许多年轻人在高中毕业、大学入学、甚至首次失恋后,选择 " 上路 " 来疗伤、沉淀,或者重新认识自己。这是一种被制度化、叙事化的 " 自我发现 "。

到今天,这种文化仪式仍在发挥作用。

2021 年疫情中,《纽约 · 时报》开始做一个专栏,定期发文,讲述那些 "Road Trip 改变了我的人生 " 的故事。

我从 2025 年 5 月 17 日的文章开始,向前翻阅,读到有人辞职去沙漠独行 5 天,在荒原里下定决心重新申请医学院;有人在大峡谷过夜后给前夫发了消息,回去就复合了;还有摄影师在新墨西哥的流浪汉营地完成了第一次作品展览 ……

新墨西哥州北部以其红色岩石景观而闻名,该州 19 个普韦布洛部落中约有一半居住在此。

可是透过这些真实故事再深入看一看,就会发现,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旅途中获得意义,有些人只是迷路得久了一点。

孟菲斯市中心中央烧烤餐厅的餐厅。

Jonah 是布鲁克林一个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36 岁生日那天,他突然觉得日子 " 不太对劲 ":案头的 PPT 模板换了样式,但客户的想法却一如既往地糟糕。他请了无薪假,买了辆二手 Subaru,把 Spotify 上的 "Great American Road Trip" 歌单设成默认,出发去西部。

他开过了田纳西和堪萨斯,睡过车里,也住过情侣旅馆,看了夕阳、拍了牛群、跟加油站老头聊生死,还在亚利桑那被仙人掌扎了脚——就是没有等来灵感。

" 我以为我会在某个岔路口突然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他在一篇博客里写道," 但后来我意识到,我只是暂时不想知道。"

旅程结束后,他回到了原来的岗位,涨了一次薪,但再也没有改过桌面背景。

纳什维尔廉价酒吧罗伯特西部世界 ( Robert's Western World ) 墙上的纪念品和照片。

有一些故事比 Jonah 的结局更动人。

David 是个北卡本地的家具设计师。大学没毕业,他就开始打零工,后来跟着师傅做木工,靠着在 Etsy 上卖手工椅子维持生计。三年前,他开始每年秋天开一辆老雪佛兰,穿越蓝岭山脉,一边露营一边收集倒下的胡桃木。

" 我不是去‘寻找意义’的,我只是不想在屋子里等秋天过去。"他说。

那些旅途似乎真的改变了什么。他从木材里找到灵感,也在途中和一个在旅馆打工的女孩结了婚。现在他们在阿什维尔山脚下有了工作坊和一条狗。他说,他并不 " 在路上 ",他只是在自己的生活里,偶尔开远一点。

66 号旧公路沿线的另一个景点是陨石坑,深约 550 英尺,宽近一英里,位于亚利桑那州弗拉格斯塔夫以东约 40 英里处。

但更多的普通人的故事让人很容易去相信这样的因果律:" 只要你上了路,生活就会来找你 "。

于是,Road Trip 成了美国文化里的一段神话,是自我发现的必经之途,文学紧跟而上。

杰克 · 凯鲁亚克(Jack Kerouac)的《在路上》(On the Road),将它神话化为 " 灵魂的流浪 ",简直是美国公路旅行文化的 " 圣经 "。主人公们开着破车穿越整个北美大陆,找不到终点,也不打算找。他们追求自由、反叛、迷失与自我发现,用脚和汽油丈量理想主义的余韵。《末路狂花》《小太阳的愿望》《荒野生存》等影片,则将公路设定为 " 心灵叛逃 " 的舞台。Bob Dylan、Bruce Springsteen、Lana Del Rey,都在歌里留下高速公路的噪音和摩旅的长叹。

彩绘峡谷位于加利福尼亚州麦加郊外,约书亚树国家公园南部

这些文化作品不仅塑造了公众对 Road Trip 的想象,也成为无数人走上公路的精神触媒。

但是,再火红的演出也会谢幕,再狂飙的引擎亦会熄火。美国文化把 " 在路上 " 浪漫化了太久。当舞台换景,狂欢散场,美国在路上还能找到什么?

今天的美国人真的变得更自由了吗?

四通八达的公路仍然无处不在、油价相对便宜、文化模板根深蒂固,Road Trip 依然是许多青年的默认逃逸方式。另一方面,现实却在悄然改变:交通拥堵、气候焦虑、露营地人满为患、目的地高度重复。对一些人而言," 说走就走 " 成了奢侈——你得有车、有假期、有远程工作的可能,还要能负担得起汽油和住宿。

于是,这种 " 旅行即解脱 " 的想象,不再是对所有人开放的。

66 号公路的尽头位于南加州,20 世纪 30 年代和 40 年代初,一批艺术家、作家和音乐家离开欧洲后,来到这里定居。

在特朗普总统的第二任期内,许多气候承诺和环境保护措施已化为泡影,未来的道路似乎清晰可见:更多高油耗的汽车、飞机和火箭。美国铁路系统要么被视为不可挽回的故障(例如长期受困的美国铁路公司),要么被视为管理不善的累赘(例如几个停滞的高铁项目)。

曾经,美国作为个人自由之地的身份认同,这一理念被 20 世纪中期的汽车载向全球。但今年 4 月的一项名为 " 汽车依赖会导致人们对生活不满意吗?" 的研究,却揭示了高度的汽车依赖与美国人幸福感和心理健康状况的下降之间的关联。

过去无数的随心所欲的 " 梦幻之车 ",反而带给人们头痛和噩梦。

在汽油涨价、工作流动性下降、地方性文化日渐模糊的今天,Road Trip 很可能已不再是 " 重获自由 " 的通道,只是逃避现实的一场短暂出走。地图上的目的地越来越多,找到归属感的坐标却越来越少。曾经的旅程能帮你 " 寻根 ",现在呢,更像是你 " 无依 " 的证明。

这使得原本属于 " 自由之路 " 的旅程,逐渐变成了一种中产特权的炫耀性仪式。

凯鲁亚克问道:" 美国啊,夜里开着你闪亮的车,你要去哪里?" 到了 2025 年,答案似乎是 " 回家 ",或者 " 去机场 "。

几乎同时,在北大西洋对岸,另一种 " 慢旅行 " 方式正在悄然复兴:欧洲的卧铺列车网络。

上世纪末,欧洲的夜车曾因低成本航空崛起而衰落。如今,在 " 飞行羞耻 "(flygskam,瑞典语,指因航空旅行排放而产生的气候负罪感)时代,随着年轻一代对碳排放越发敏感,以及欧盟绿色新政的推动,夜车作为一种低碳、节能、可持续的出行方式,正在回归日常生活。

奥地利的 ÖBB Nightjet 重新启程,从维也纳开往巴黎、汉堡、罗马;瑞典和比利时的新创公司也开始开通柏林至布鲁塞尔等跨国夜车服务。

欧盟更是提出一系列支持政策:如免除夜车能源税、减免轨道使用费、协调票务系统、修复跨境铁路基础设施,甚至在 2024 年欧盟轮值主席国比利时提出,要让夜车成为 " 绿色欧洲 " 的象征性交通选择。根据《金融时报》与美联社的报道,新一代旅人不再执着于速度与效率,而更看重旅程中的宁静、环保与自我节奏。

搭乘火车,在车上享用美食,在月光下的世界飞驰而过。《过夜:夜幕下的旅程、对话和故事》一书的作者理查兹写道,他在布鲁塞尔登上卧铺火车,在维也纳下车;然后前往慕尼黑,祝 " 晚上好 "(Gute Nacht),前往威尼斯,祝 " 早上好 "(buongiorno)。离家更近的加里东卧铺列车(Caledonian Sleeper)将伦敦和爱丁堡之间 400 英里的旅程缩短到只需 40 分钟——途中还可以享用晚餐、睡前酒和早餐。

火车在这里不仅是一种低碳交通方式,更是 " 连通感 " 的象征:城市之间、国家之间、人与人之间。你不必孤身上路,也不必在车上睡觉或洗澡——旅程变得不那么 " 英雄主义 ",但多了某种温柔秩序。

这是一种与美国式 Road Trip 完全不同的 " 流动哲学 ":它不强调逃离原点,而是鼓励与现实保持接触;不是以 " 我 " 的自由为终点,而是将 " 我们 " 重新连线。

当有人还在梦回 66 号公路时,别人已经睡着抵达下一个清晨的城市了。

于是,现在的世界看到,一边是美国继续在 Road Trip 的文化泡沫中掘井求水,一边是欧洲悄然搭上绿色出行的列车。

美国向何处去?

显而易见,美国应该新建和翻新铁路网络和地铁系统,但事实是,美国并没有投资这些基础设施,而是投入数百万甚至数十亿美元,想要 " 重新发明轮子 "。

埃隆 · 马斯克曾称赞中国的高铁网络,把美国铁路称为国家的耻辱。可他提出的超级高铁(Hyperloop),目前仍只是一个理论上的高速交通系统。

中国高铁矩阵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功,秘诀其实是:一致的愿景、坚定的信念、成功的全国推广,以及最重要的:充足的资金。

绝对不是要否定 Road Trip 的全部意义。

那些穿越州界的风、午夜加油站的灯、在车内放声大唱 Fleetwood Mac 的瞬间,都是真实而美好的。只是,当这条 " 去远方 " 的公路成了一种文化标准答案,美国能不能停下来问问:" 远方 " 究竟是何处?" 寻找 " 是封闭的,还是开放的?

旅程结束后,Jonah 回到了格子间,David 还在山里做椅子,而更多的美国年轻一代,可能还在地图上打草稿、在网上搜路书,迟迟没有发动引擎。

也许,美国人还在路上;也许,他们已经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

又或者,这里从来就没有一条有 " 正确答案 " 的路。